12月19日，拐卖17名儿童的余华英终获死刑。20日，当年被其拐卖的儿童之一杨妞花和姐姐桑英按照预定计划一起回老家祭拜父母。

贵州省织金县官寨乡小妥倮村，在杨妞花的朦胧记忆里，那个站在猪圈上可以看到一个山洞的村庄，如今变得无比清晰。山坡上的房屋密密扎扎，山下是深深的峡谷，峡谷往上几公里，是5A级景区织金洞，对面依然是山，山洞一眼可见。

▲杨妞花回到老家

杨妞花和姐姐在屋后下车，她们先去见外婆。舅舅家的表哥表嫂忙着准备午饭，杀了三只鸡，青菜和土豆也已经备好。厢房里燃着火炉，一进屋就暖和起来。院坝里也生起做饭的火炉，表哥刷干净了大铁锅，又蹲下身子不断往炉子里添柴。

杨妞花笑着，去屋里搂抱外婆，跟背着鸡来的三姨拉着手说话。在媒体的直播镜头下，她又重复讲起自己5岁被拐的经历，26年后终于找了回来。

婶娘来了，远远地看着杨妞花在人群中说话，然后独自站在院门外流泪。姐姐桑英走过去宽慰她，自己也跟着流起泪来，堂妹也过来跟着流泪。桑英说，婶娘看到妞花心疼起来……

回家，前所未有地轻松下来

小妥倮村距贵阳将近两个小时车程，通往织金洞的旅游公路经过村口。通往寨子的路很陡，整个寨子次第而上，房屋错落紧密，如同村民间交织在一起的关系一样。表哥说整个寨子有200多户人，全是苗族。

父母两方的亲戚都在这一个村里，叔伯、舅舅、姨娘住得很近。妞花回来了，婶娘、姨娘、堂妹、表妹也都来了。

杨妞花没有跟亲人过多交流，媒体的直播镜头一直跟着她。她不断回答网友的问题，介绍自己的亲人，讲起留下26年记忆空白的村庄。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说余华英终获死刑，案子结束后一下子前所未有地轻松下来。

她和姐姐、堂妹、表妹坐在一起，比较起长相上的特点来。堂妹最初刷到妞花的寻亲视频，正是因为妞花跟大姐桑英长得很像。但妞花却说，自己更像堂妹，都有一样的大眼睛。姐妹们跟网友互动说起谁漂亮，妞花没有谦虚，前段时间姐妹间聚会时已经有了结论，吃火锅时商定谁漂亮谁买单，姐妹们都选了妞花。

跟老公通了个视频通话，她首先提醒，“要相亲相爱地聊天哈，很多媒体老师在旁边。”她说老公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自己在外有着看似内心强大的形象，只有老公知道她软弱的一面，总担心她受委屈。

婶娘来了，远远地看着杨妞花在人群中说话，然后独自站在院门外流泪。桑英走过去宽慰她，自己也跟着流起泪来，堂妹也过来跟着流泪。桑英说，婶娘看到妞花心疼起来……

▲婶娘刚到院门口看到妞花就哭了

姨娘、婶娘、叔叔、舅舅，这些长辈都质朴不善言辞，只有杨妞花活泼嘴甜。回到老家，她很享受曾经缺失的温情，心里自在而踏实。她以前只记得外婆叫“阿不代”，如今她已经学会了好些苗语。她说第一次回到村里，听到这些语言，看到对面山上的山洞，她无比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家。

年轻人都出去了，小妥倮村一片寂静。只有外婆家热热闹闹，因为姐妹俩一起回来了。桑英说，因为余华英案开庭，她和妹妹分别从江苏和河北赶回贵阳。如果余华英案没有宣判，她们就各自回江苏、河北了，不会回织金老家。

坟前祭拜父母：“妈妈，我好想你”

事实上，村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舅舅说，以前村里都是低矮的盖着瓦的土墙房，如今全是砖墙房，大部分都是二层、三层的小楼。以前人们都靠种地过活，山坡上的旱地，只能种玉米，种土豆。现在年轻人不种地了，都出去打工谋生了。

桑英说，爸爸以前是村子比较早出去打工的，爸爸很能干，那时候已经准备建新房，材料都买回来了。命运的转折点正是妹妹被拐卖，房子最终没有修起来，爸爸两年后在悲痛抑郁中离世，母亲精神失常一年后也跟着离世。

▲从杨妞花母亲坟前看出去，是重重叠叠的山

吃完午饭，姐妹俩去父母坟头祭拜。85岁的外婆身体硬朗，也要跟着去坟头看看。

继续往山上走，弯弯绕绕的山路。山上的喀斯特地貌，一片一片裸露的灰白色的石头冷峻矗立，有泥土的地方修成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直到山顶才有茂密的树林，微风，空寂，雨雾萦绕，村庄的墓地集中在这里。

杨妞花去年重新修葺了父母的坟，把低矮的土堆用石头砌起来，立上墓碑。她找回了家，却没有找到父母。把父母的坟修得漂亮一点，是她唯一能弥补的遗憾。

她说自己跟姐姐桑英第一次通话时，她要父母的电话，姐姐说“你爹你妈都死了”。她听见姐姐说的，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得到的只有一样的回答。那天是她老公的生日，一家人都在吃饭，她在卧室突然失声痛哭，嘴里念着“都没了”。老公跑进来问什么都没了，她说“父母都没了”……

▲杨妞花跪在母亲坟前痛哭

径直走到妈妈的坟前，杨妞花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跪下痛哭。她一直哭，婶娘和姐姐把她扶不起来。

哭声撕裂寂静的大山，又消散在风里。远山绵延、重叠，隐没于雨雾里。外孙女恸哭的时候，外婆默默地站在女儿的坟前，没有落泪。她已经在来的路上哭过了，这时候她只是来看自己的女儿。她没有说话，举起手来轻扶了一株茅草。

▲外婆跟着要去看看女儿的坟头

杨妞花哭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平复下来。她一直没有说话，然后给母亲上香，跪在地上把纸钱一沓一沓地投进火里。然后又控制不住自己，跟姐姐抱头痛哭。最后，她请现场记者和其他亲友先离开一下，给自己5分钟跟母亲独处。

她一个人跪在母亲坟前，她终于说话了，撕心裂肺地喊，“妈妈，我好想你。”然后又只有哭声……

“今天哭完了，这个事就过去了”

12月19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重审二审开庭，贵州高院当庭裁定，驳回余华英上诉，维持一审死刑判决。她拐卖了17名儿童，致12个家庭破碎。

宣判那一刻，杨妞花终于看到了余华英的恐惧。余华英害怕了。“她的手开始颤抖，越来越抖得厉害，她先把手搭在身前的小桌上，后来腿软了，不得不把双臂放在桌上，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1995年，杨妞花父母在贵阳打工，她在贵阳的出租屋被余华英拐走。时年5岁的杨妞花被带到1800公里外的河北邯郸，卖给了一个只有“养奶”和“哑爹”的家里。她12岁辍学，14岁开始打工，她被“养奶”打骂，被灌输“被亲生父母卖掉”，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但她模糊的记忆里，总记得父母对自己很好，一些片段总让她幸福感动。她记得父亲买了一个大鸡腿，把鸡肉一块一块地撕下来喂她；母亲在一个公园上厕所，叮嘱她站在门口不要走……

是杨妞花把余华英送上了法庭。2021年第一次回村时，伏在父母坟头痛哭的杨妞花下定了决心，要把人贩子绳之以法，要为父母讨回公道。

在父亲的坟前，杨妞花一直没有哭。她一直流着泪，但没有哭出来。她说小时候爸爸很喜欢她，因为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坟时，她哭了四个小时……

桑英在爸爸的坟前哭得特别伤心，她说从今天开始，“把以前不好的都忘了”，然后便伏在地上把头埋进草丛里痛哭。她自责当年没有看好妹妹，看到妹妹带被人走。她也有很多委屈，自己也才十一二岁时，便成了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

妞花没有哭，她流着泪。她没有去扶起姐姐，她说让姐姐宣泄一下。那一刻，她跪在父亲的坟前，让旁边的姐姐伏在地上哭泣，她抬头望着天空。

“今天哭完了，这个事就过去了。”在父亲的坟前，姐姐哭完后告诉妞花，以后姐妹俩都要好好的。

杨妞花没有预料到余华英在重审二审时被当庭宣判，她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她已经计划好了，明年春天要跟姐姐带着家人去旅游，他们想好好地玩一个月。“找个温暖的地方去玩，春天里鲜花盛开，一切都生机勃勃的。”妞花说。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摄影报道